四、
头发花白,动作也已略有些伛偻,身上有股难掩的书卷气,年轻时定是个英俊倜傥的才子。
这是Evan对文亭的第一印象。
在得知Evan的身份后,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,再开口,说的第一句话是——
你爷爷他……这一生病痛多吗?
Evan怔了一下,眼里顿时满含泪水。
“爷爷一直很健康,走的也很安乐。”
文亭没有说什么,只是放心地点了点头。
Evan又说,“只不过,他一直很想念你。他很遗憾没有在临走前见到你最后一面。”
“是吗……”
彼时,文亭背对着Evan站在后院门前,看着院里的一棵棵将红未红的枫树,仿佛是在透过它们看着另一个世界的什么人。
突然,Evan听到了他轻飘飘的一句话,“我也遗憾……特别遗憾……”
“我多遗憾自己当年后知又后觉啊……”
他用了三个“遗憾”,声音里除了无奈,还是无奈。
爷爷可真狠心,说要放手,就真的把过去撇的干干净净,再没让文亭找到过。Evan想。
他将爷爷留下的那些信交到文亭手上,对他说,“爷爷他一生都在爱着你,到死都没有停止。”
文亭颤抖着手接过,沉静地微笑,呼吸声小到几乎听不见。
漫画就到这里结束,最后一页是文亭坐在院子里的枫树下,入秋后已略有些冷冽的风吹过,几片红叶落在文亭膝盖上摊开的信件上,那里面诉说着他爱的人对他满满的思念……
这本漫画是易柏辰的毕业作品,名字叫《枫叶红了》,画的是半个世纪前一个很不起眼的故事——
1945年,二战结束,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,台湾境内所有大和民族人民全部被遣送回国,简凡的父亲就在其列。
两年后,简母去世,简凡正式住进桃园县孤儿院,见到了文亭。
1959年,简凡留下了像亲弟弟一样相依为命十二年的文亭,登上了去日本寻找身生父亲的海轮。
“哥,你还回来吗?”十六岁的文亭站在码头上,拉着简凡的衣角问他。
海风吹散了他的声音,离别的愁苦在阵阵船鸣声里愈加强烈。
“你会等我吗?”简凡不答反问。文亭重重地点头。
简凡摸着他的头笑道,“照顾好自己。”说完转身上了船。
1963年,简凡回国,在台北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弟弟,和他身边总面带羞赧看着他的女孩子。
简凡惊觉,这才是文亭该有的人生啊――明亮的前程和温柔的姑娘。他迟早要放手,成全他的和平幸福。
只在台湾停留了一个月,简凡便带着他十多年未曾见光的腌臜心事回了日本,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和任何联系方式。
自此,一汪大海隔绝了两个互相牵挂的人。
五年后简凡再次回台时,文亭早已毕业不知去向,桃园县孤儿院也冷冷清清换了模样。
简凡揣着一腔物是人非的悲痛和思念,从孤儿院领养了Evan的父亲,离开了北部,在恒春一个三面环水的乡镇度过了晚年。
简凡一生都没有娶妻生子,并且坚持不和后辈们一起去加拿大定居。
直到他临死前,Evan才知道原因。
简凡说,他知道文亭还在这座岛上,他不想离他太远。
还记得当年易柏辰问过Evan,简凡为什么宁愿承受半个世纪的相思之苦,也不给文亭捎去一个消息。
Evan只是微笑着将那些信件递给他,说:“这里面是爷爷的前半生,他把它们留在了京都,你看完就知道爷爷为什么选择以这样一个方式离开了。”
易柏辰静静地窝在Evan怀里看完了那些寄不出去的思念,夏夜清凉的风拂过易柏辰沾满泪痕的脸庞。
“马振桓,你一定不可以像你爷爷一样一声不响就离开,如果你真的那样做了,我就天南地北去找你!”
Evan无声地将他揽得更紧。
结果,他还是一声不响地离开了,易柏辰竟也真的天南地北的找过来了。
看着不远处拿着笔,姿势怪异地作着画的少年,Evan不禁心有感慨。
简凡消失得比他决绝,文亭也不如易柏辰有勇气,因此他们当年错过了,就一生都错过了。
但凡再有一次重逢的机会,那尘封的半个多世纪都不会散发着如此厚重的悲伤。
Evan放下漫画本,走上前抽走少年手中的炭笔,语声温柔道:“你手腕还没有好,今天就画到这里吧。”边说边收拾起散落的画具。
突然一幅未完成的画从画纸里掉出来,画里是Evan刚才看漫画时的样子,虽然线条有些磕磕绊绊,但看得出来作画人很用心。
易柏辰慌张地捡起那幅画,“这张画坏了我拿去丢掉……”他刚要转身,被Evan拉住,“你画的这么认真,丢了做什么……”
“你又没有看到我画怎么知道我画的认真。”
因为你画的是我。
Evan差点脱口而出。他仿佛能透过那些线条看到易柏辰作画时专注的眼神,和他每一笔里所倾注的爱意。
“我就是知道。”
易柏辰晃神,一瞬间仿佛看到四年前,Evan拿着他的抽象派即兴画作,说“你的每一幅画我都能看懂”的样子。
他还记得,那幅抽象派被风田嫌弃了很久。
Evan小心翼翼地卷起那幅画放入画筒里收好,整理完其他的东西帮易柏辰拿着,“回去吧。”
又是如此,一如从前的温柔。易柏辰迷茫,重重地叹了口气,“你啊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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